我很喜歡這篇文章,覺得很有趣呢!比起我們現在說的滿族語,台語才是真正的中原語文中的一支喔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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懂點文言,才真能品賞臺語哦! (上)

曉風/聯合報 

我自己當然並不討厭白話文,我的作品(除了極少數)也都是用白話文寫的,但在學生教材中留下多一點的文言比例(例如5.5:4.5)不是更有營養,且更能讓白話有根有基嗎?

其實如果站在利己的立場想一想,管他的,白話文比例愈多愈好,因為多選白話文,我的文章便可能多入選,多入選就多有轉載費(雖然少得可憐),事關銀子,何樂不為?附帶說一句,連一綱多本對我個人也是好的,因為甲乙丙丁戊……每個出版社都選我的,我彷彿文章的房東,坐收租金,豈不是美事一樁?(這年頭,這種好事難道很常見嗎?)

但我總覺不安,我彷彿是一個在山腳下開茶店的老闆,我會對客人說:「客官啊,你若口渴了,在我這裡喝口茶解解乏是不錯的。但你若真想喝好茶,還需向山上再走二里路,那裡有家『古風軒』,他們屋後有個山泉口,泡出來的茶,那才叫好茶,我這裡雖也有山泉水,卻是用竹子引過來的,水質差他們一截哦!」

這樣說,你覺得我矯情嗎?其實,我只是將心比心,若是我的兒女,我希望他能在國文課上多得文言文之助,多懂語文天地中之大美。

在臺灣、在香港,以及福建、廣東,一切說河洛話和粵語的人,其實更應該多熟悉一些文言,因為這兩種語言和文言走得最近,所保有的古漢語的字音、字義也最耐人尋味。

而且,文言和白話不見得是對立的,胡適在民國六年寫文章提倡白話文,用現代人的眼光來看,他那篇文章根本就是用文言文寫的。1950年代有位徐子明教授編了本小冊子痛罵胡適,他的文章叫〈胡適禍國論〉,有趣的是,他打擊白話文的文章居然是用白話文寫的。唉,文白之間的事哪是那麼容易一刀兩斷的,大部分的狀況不是文中有白,白中有文嗎?

我個人寧可把文言白話看成一對雙胞胎,彼此極為相似,且互動良好,有時還十分讓人難以區別。

例如「白」這個字,如果跟「白狗」「白花」連在一起,就是白話,若作「孔白」(見《列女傳》,指「非常明白事理」)就是文言了。「文言」「白話」之間,有時是兩個名詞之別,有時候也只是層次不同的形容詞之別罷了。在「有點文」「很文」和「非常非常文」之間,其實可供討論的餘地還很多。當年胡適為了提倡白話文,不免有些賴皮,他竟把唐詩宋詞元曲等等好東西一股腦全算成是「白家人」,「文家人」簡直不剩什麼了。

一切典章制度在討論之初都不免要先考慮定義,什麼叫文?什麼叫白?如果杜部長所佩服的胡適之言成立,則學生百分之百讀白話也無什麼不妥。可惜九十年後我們一般人對文白的了解跟胡適其實是不一樣了。

如果試著用眼前的「臺語」來跟「文言」互校互訓,則不難發現我們平日以為是很土很白的方言,其實竟是非常古典非常文言的,比照之餘,實在可以獲得不少驚喜!(以下行文為了方便,從俗用「臺語」一詞,其實臺灣地區的語言有幾十種,這種或謂之為「閩南語」、「河洛語」、「福佬語」的語言,在邏輯上是不能稱之為「臺語」的,否則「排灣語」「客語」又算什麼呢?)

下面且舉一些例子:

{1}「赤」字比較文,現代白話常用的則是「紅」。但臺語叫紅魚為「赤←」,稱瘦肉為「赤肉」。日本人受漢語影響,至今稱「紅豆」為「赤小豆」。赤字又有「空盡無物」之意,臺語把白話「打光腳」說成「脫赤腳」,形容人貧苦也說「散赤人」,相等於成語中「赤手空拳」之赤。

{2}相對於白話中的「喝」,「飲」字顯得比較文言,在臺語中「飲水」、「飲茶」、「飲湯」、「飲酒」全都用「飲」。

{3}「八」這個字當然很白話,誰會不懂呢?但它相等於8的意義是後起的,它原始的寫法是「)(」,像反過來的括孤。它的本義被搶走之後,乾脆另起一字,便是「分」。連雅堂認為其原義在臺語中仍被用。例如「八人」(讀如「罷郎」)即「懂得識人」,「八代誌」(「了解事理」)、「八路」(「認得路」),皆用此「八」字。當然也可以說成「你這個不八的」(「你這傢伙不更事啦!」)。為什麼「八」在臺語中竟跑出那些含義來?原來此字的原始意義便如此,它是那個反括弧,指「異途」「分別」,而知識本身其實便是「分」、「別」,分別善惡,分別是非,分別正誤,也就是能「分辨」能「判別」。這麼一說,差不多已變成哲學層次了,跟《聖經》裡面的「分別善惡樹」有點像了。慣於說「八」的朋友也許「不八」這個「八」字竟有那麼多學問、那麼古、那麼文,且那麼耐人咀嚼。

{4}「夭壽」這句罵人的話如果翻成白話就是「短命」,(當然還可以說成「小短命的!」或「短命鬼啊!」)臺語用的是文言成分較高的「夭壽」。有趣的是「夭壽」和「短命」都可能視口氣而可以是「惡意的」或「並不太有惡意的」。

{5}白話文中的「別怕」,臺語作「免驚」。「免驚」是多麼文言啊!

{6}「買米、賣米」是生活中很普通的白話,但「糴」、「糶」這樣文的字眼現代人卻幾乎不認識了。不意臺語卻將之保留下來。老一輩的福佬人不說「我去買米」,而說「我去糴米」(糴音略如「嗲」)。

7.白話的「稀飯」,臺語也有更文言的講法,叫「糜」。

{8}「洘」這個字(讀作考)原意作水乾,有點冷僻,一般小規模的字典是連收也不收的。有學者以為它是臺語中形容「濃稠」所用的字,(例如「這碗糜煮得太洘」)(讀音略如「闊」)。此字如果成立,則上海菜中的「←菜」也可以用「洘」,「洘」是古字,「←」卻是隨便造的。「←菜」指慢火收乾芥心或大白菜之類的菜,一般做「開胃菜」用。

{9}白話的「蒸」,如果再文一點就是「炊」,臺語用的就是「炊」。例如「炊飯」、「炊饅頭」、「炊糕」。現代人比較常用的烹調動詞是「煮」,「煮」有點大而化之,籠籠統統,不算很明確的動作。炊飯卻能十分傳神的表達出用木桶蒸熟米麵的芬芳氣息。《金瓶梅》中武大郎「賣炊餅」,據考證,其實就是賣蒸好的饅頭。

{10}「生理」一詞如果是白話,那就是什麼「生理衛生」之類的意思了。但在文言文中它卻指「求生之手段」,是屬於經濟方面的字眼。臺語說「生理人」或「做生理」是依文言解釋,一般人以為臺語說的是「生意人」,其實不對。臺諺有「生理人騙熟悉」,的確是智慧良言。(不過如果改成「做官人騙熟悉」也是對的。)

{11}另外一個「理」是「地理」,「地理」若從白話,指的就是中學裡歷史地理那類課程。但,臺諺謂「有天理,才有地理」,其中「地理」指的是「風水」,臺語真是處處文言。(上)

【2007/05/04 聯合報】
 


懂點文言,才真能品賞臺詞哦!(下) 
 
【聯合報/曉風】 2007.05.05 02:31 am
 
 
{12}
女子結婚以後稱丈夫的父母為什麼?若是白話,那就是「公公」「婆婆」,臺語卻說「舅」「姑」。不懂的人乍看之下以為是「母親的兄弟」、「父親的姐妹」。其實唐人朱慶餘詩中便有「洞房昨夜停紅燭,待曉堂前拜舅姑」之句。唐人朱濆〈宮怨詩〉中亦有「父兄未許人,畏妾侍姑舅」之句。(翻譯出來便是「我的父親和哥哥一時沒讓我嫁人,為的是捨不得我去侍候公公婆婆呀!」)。
以上所說的姑舅是指臺語在比較文的領域裡(如戲詞或讀誦)所用的字眼。現實生活對話中稱呼公婆常用的詞其讀音略如「打官」「打郭」。這兩個詞被認為是「大官」「大家」或「乾官」「乾家」(乾字或可釋為乾爹乾媽之乾)。值得一探的是「官」「家」兩字,官字一般認為是官吏之官,其實官字亦有「定位」「主事」之意(《禮記‧樂記》「禮明樂備,天地官矣」)。臺語又稱蘋果為「官果」,水果中蘋果也的確有名門正派不走偏鋒的氣象。(粵語稱蘋果為「蛇果」,不知何解,看來像是受了〈創世記〉亞當故事的影響)。舊戲和舊小說中妻子稱丈夫亦謂「官人」,官字在當今白話中解釋比較狹義,在臺語中可解釋的彈性比較大,所以稱公公為「官」跟其人做不做官沒關係。而「家」字在古代讀來與姑可通,班昭因受尊敬,世稱「曹大家」,曹大家念出來便是「曹大姑」。《晉書‧列女傳》中周氏說:「奉養大家,義無歸志。」指的便是婆婆,可見這稱謂也是由來已久。除了臺語,其他方言好像沒見沿用這個古稱,連粵語也只是稱「家婆」。至於「大家」為什麼念成了「大姑」?那是因為臺語保留古音,近代音中ㄐ的發音,臺語都保留ㄍ的古音。不信的話請把「江」、「教」、「見」、「金」幾字念看看就知道了。

{13}
白話文的「開車」,臺語是「駛車」。「駛」是比較文言的。駛的讀音如「賽」,而菲律賓的閩僑認為此音不雅,所以他們不用「駛車的」而用「車頭」來稱司機。(駛與御同意,但「御」又兼有男對女的性事之意,「駛」在臺語中也有性意。)

{14}
白話文中的「鍋子」,臺語用的卻是「鼎」,「鼎」真是文言得不得了。粵語也類似,但他們愛用「鑊」,粵人講究美食,他們對於好菜的讚美竟是「有鑊氣」三字。「鑊」當然也算文言。

{15}
白話文的「跑」在文言文則是「走」,臺語的「走」至今保留它「跑」的原意。換成白話,「走」就是「常速前行」的意思了。

{16}
白話文的「他」,在臺語是「伊」,粵語則喜用「渠」,「伊」「渠」都是文言時代的產物。

{17}
「死了」是白話,臺語常用的是「過身」。粵語跟臺語一樣也用此詞,不同的是粵語多一個「過著身」的說法,指的是完成式。「過身」是文言,用起來比白話的「死」雅正沉穩,令人在哀慟中隱然有某種哲理思維,過身也是某種過境嗎?要過去哪裡呢?

{18}
「餵」是白話,「飼」比較文言。臺諺謂「人飼人,一枝骨,天飼人,肥律律」。被天老爺餵養是很幸福的事。臺諺「飼老鼠,咬布袋」也是指餵食。風塵女子被包養,臺語也叫「給人包飼」。

{19}
「洗澡」是白話,臺語的「洗身軀」比較文言。

{20}
「曬太陽」是白話,「野人獻曝」的「曝」可算文言,臺語用的便是「曝日」。臺諺中有「生吃不夠哪有可曝乾?」之句。

{21}
「花生米」的「米」是白話,臺語的「土豆仁」的「仁」則文言多了。兩者都指中心位置那一小粒的部分。「仁」字也指一切瓜子仁、核桃仁、杏仁、欖仁、瞳仁……「仁」因為位處核心,代表宇宙間一切生發之原力,最後它也成了「仁愛」之「仁」。「仁」竟晉升為儒家的核心價值。──所以說「土豆仁」的「仁」字真是個好字。

{22}
臺諺「食人一斤,也著還人四兩」,「著」有點文言,翻成白話略等於「該」或「要」。「著」字用意很廣,如公文裡會有「著照所請」之句。朋友談言微中之際,也會有人大叫一聲:「著哇!」(意謂「就是這麼回事,讓你剛好說到節骨眼上去了!」)這種話現在不知怎的變成了白話的:「照啊!」

{23}
臺灣俗話中勸人不可做某事,常說,你這樣做會「一四街給人笑死」,「一四街」(編者按,或作「一四界」)聽來並不太像文言,但畢竟也算古代的說法,這句話小輩的福佬人好像已經不會說了。「一四街」指的是四面八方的街道,元雜劇《竇娥冤》第二折便有這麼一段對話:
「四鄰八舍聽著,竇娥藥殺我家老子哩!」
「你不要大驚小怪的,嚇殺我也。」
我曾訪大陸泉州地方耆老,他們念「一四街」略如「幾嚇鬼」跟現在臺灣聽到的語音頗有不同。

{24}
至於說到「單位詞」,白話文也略顯笨拙,例如「一條龍」就沒什麼感覺。臺語中「一尾龍」或「一尾活龍」才是比較既古典又活潑的好說法。「一尾」又可以轉換成為人的單位,例如「大尾的(流氓)跑掉了」。白話文中「一件衣服」也嫌呆氣,臺語用「一領衫」,就顯得精神抖擻,彷彿衣服是掛在展示櫃裡,有燈光打著,稱稱透透,體體面面。「一領」是比較好的文言時代的單位詞。

以上所舉的例子雖只有二十四條,但也頗足以說明古老的語言中所保留的文言成分其實還是很好用的。文言用得好,其實比白話耐嚼多了。

八十年前冰心旅日,當時當然沒有導遊,她在紙上寫了一句「哪裡最熱鬧?」拿給街上的日本人看,想得到一些指點,但日本人都看不懂這句中文。於是她靈機一動,改寫「何處最繁華?」不料日本人竟看懂了。當時提倡白話文之議早已四起,冰心卻感慨說:「白話何用!」

我自己也在日本街頭做過這種實驗,例如「到哪裡去看櫻花」就不如「何處賞櫻」易懂,「這個山叫做什麼名字」不如「此山何名」可解。文言一點的句子原來竟是命長一點的句子,可以一直活到今天。

日本人、韓國人戰後一度排拒漢字,今後也可能因為經濟理由重拾舊學問,但他們所了解的漢語、漢字,顯然跟文言關係更多。如果我們想用中文和周邊國家往還,把句子寫成淺近文言,絕對可以立即享受到「吃四方」的好處。俗語說:「男兒嘴大吃四方。」其實嘴巴長得大並不能吃四方,具有良好的語文能力才真能吃四方。

綜上所述,我不覺得「文言」是什麼面目可憎、站在「白話」對面的敵人,犯不著趕盡殺絕。他們兩人不但不是敵人,而且根本是手足,而且是孿生姐妹,而且眉目相似、聲音相近,他們是可以相安並存的。

當然,也許有人要反問,白話、文言兩者既然相似,那麼反正差不多,乾脆就棄文言而取白話就好了。不對,因為學了文言懂白話比較容易,只學白話要兼懂文言就有點困難。請相信我,在未來二十一世紀的中葉和末葉,兼通文言白話的人是擁有比較多資源的人,是更容易生存的人。更何況,兼修文言並不是什麼難事,臺語就是一堆「文言」組成的。能多懂一些文言,就能多欣賞一分臺語的古典之美。

我自己嘗試為文半世紀,每有年輕人來請教祕訣──奇怪的是每當我說出真祕訣,別人也只漠漠聽之。其實答案很簡單,多向古文和俗諺中大大方方伸手擷取就可以了。至於從英文或其他外文中悟出什麼高妙手法當然也不是不可以,但前者有點像直接到山中取泉水,後者則像拿海水來淡化成飲水,理論上雖然取之不盡,但實際上非有大手段不為功。

至於兼通文言的學子因為跟古人連上了網,他日成為李白、杜甫的網友,因而享受了那種難以描摹的神交古人的微妙經驗,就不是本文所能盡述的了。

當然,學生畢竟也有他們的辛苦,所以,太古老的秦磚漢瓦,也就暫時顧不得太多了(但四書例外)。所謂學者倡讀文言文,原則上也不過是指讀唐宋以後的文章,至於《尚書》、《周易》這種奧富的宮室之美就留給中文系的去徜徉吧!(下)

(本文作者現任「搶救國文聯盟」副召集人)
【2007/05/05 聯合報】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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